這是何亭慧的第二本詩集。第一本《形狀與音樂的抽屜》有羅智成與陳大為寫序,這一本則乾乾淨淨,顯然28歲的詩人已有了單飛的打算。詩集的扉頁寫道:「為了自由,難道不該拋下自由?」後記又題為〈自由的限度〉,詩人似乎在反覆斟酌,內在自由與外在自由的關聯──迥異於習見的以「身體禁錮、心靈自由」來抗議失去自由,何亭慧反而嫌棄起外在自由。這是怎麼回事?
《卡布納之灰》我還以為是「灰燼」的灰,想不到是「灰色」的灰。卡布納的意象源自籠中之鳥。一個接受軍事訓練的非洲孩童,當他要造玩具時,他造了一個籠子。在詩人看來,籠外的孩童,身體自由,心靈卻是不自由的;反而籠中的卡布納鳥,能歌唱,有翅膀。
然而,為什麼自由是「灰」的?這裡顯示出詩人對生活的不滿不足之處。看似自由的生活,事實上為各種觀念、各種該扮演的角色、各種「新衣服新皮包、腮紅、眼影和睫毛膏」所束縛。書中第一首詩便說:「誰不要乏味的自由/便生出翅膀」。──自由竟然是乏味的?那麼,從「自由」又要飛去哪裡?
我想起奧地利小說家伊瑟‧艾興格(Ilse Aichinger)五0年代的短篇名作《被縛的人》,主題是一個人如何在束縛中找到生存之道。近年有位導演Jan Schmidt-Garre將之拍成了舞蹈影片,日本編舞家敕使川原三郎飾演的主角在草原上醒來,根本沒有任何繩索綁縛,但他卻雙手交錯,彷彿被縛。此一意象直指小說深意,也與何亭慧所書的矛盾奇妙地契合。
比起稍長她幾歲的同輩詩人如鯨向海、林婉瑜直率或輕快的語言風格,何亭慧的詩作向來思維迂迴,層層轉喻,但語言節制,似有潔癖(也就是羅智成曾形容的「唱詩班」)。《卡布納之灰》的部分詩作仍然如此。但是,在面對更現實的題材與感觸時,詩人也開始放鬆她的馭繩,試圖作更直接的表達。例如寫非洲男孩和西藏女孩的詩作,例如以對白方式嘲謔愛情的〈寓言〉,例如〈同學會〉:「現在才恍然大悟為什麼有些路人我/彷彿見過」,「原來我已盜用他們的形象/比對人生多年了」。接著「一隻斑馬推門進來」!這裡展現了我以為的,真正的詩意。不是因為斑馬推門,而是人生的真切體悟,讓現實也顯得超現實了。比起「像一支鐘擺懸掛在時間的耳垂上」這種形象雕琢、卻意旨含混的語言,當詩人的「人」重於「詩」時,真是可愛多了。
隱藏在「自由」的思辯後面的,事實上是詩人對於從身份出走、對自己反叛的極度渴望。她厭煩「蕾絲蓬裙」和「頭冠」、「鮮花」,「寧可吐出蛇跟蟾蜍」!她祈禱蘊蓄的能量甦醒,讓自己不僅是自己。這種渴望催生了如此鮮活的情境:「躺進注滿水的浴缸/溢出等同質量的,是我/或者更多」。
祈求更多的詩人,做了一件不尋常的「修改歷史」的事──修訂前一本詩集中的九首詩作,重新刊登。過去的無法重來,但自我修訂之舉,指向的其實是現在、以及未來。這本詩集最浩大的一項工程,長達四十頁的組詩〈藍色地平線〉,對象也是一段歷史──四十年前發生的飛機失事事件,與一群花蓮少年的成長經驗。有時空交錯的戲劇手法和人物觀點、大量的敘事語調,然而複雜的主事件(或者並不複雜?)仍然交代不清,導致延伸的抒情和諸多細節顯得失焦。這組詩最成功的,是花東地區充滿海與天空的生活印象。例如「浪,一種奔騰的動物,牛群/撞向白燈塔」;或是形容對飛行的仰望與嚮往:「我可以隨時召喚那十字架的雙翼/它是,開罐器。/速度沿著邊緣,切開禁閉的天空」──有沒有發現?這仍是一個關於禁閉與渴望自由的故事。
對於龐大敘事的力有未逮,我以為,癥結是詩人仍然背對世界,享受「光隱隱襲來」的美感。那雷池尚未跨越,蛇跟蟾蜍尚未真的吐出。她在〈不存在的夏天〉中形容夏天還不夠靠近:「不夠靠近,就遠離」,沈迷於「我貼近自己/一種喜悅使身體發燙」當中,事實上是詩人自己捆縛了自己,不夠靠近世界,止於遠遠保持距離。一逕氣定神閒的筆調如何穿透粗礫的現實?或者當詩人過了「理直氣壯一無是處/只寫詩的年紀」,想要表達異議時,這樣的文字還夠力嗎?
我想何亭慧已然意識到這一點。她如此寫道:「指出真理的孩童:/牠提醒我繼續鑿擊/黑暗,仍舊是黑暗的。」她知道「除非打破或穿越」,否則無路可出。但她也許還在等待、或尋找、或還沒下定決心,透視乏味平凡時刻後面的黑暗,並出手鑿擊。然而不行動,就無法驗證真正得到了自由。是不行動,而不是別的,讓人失去自由。也只有在行動中,可以永保一份「只寫詩」的「理直氣壯一無是處」。
下一本詩集,我希望何亭慧能開啟我們的眼睛,看見自由到底是什麼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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