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1日 星期四

從咆哮轉為輕歌──一讀再讀《商禽詩全集》 /鴻鴻




從咆哮轉為輕歌
一讀再讀《商禽詩全集》


鴻鴻



商禽的詩通常出奇地短,然而一本四百頁的《全集》卻形同一部長篇史詩,讓讀者看見一個卑微的人,在無情的時代如何存活下來。


年輕時是靠想像,狂亂的想像,痙攣般絞扭他的記憶、他的現實,以尋得片刻之逃脫,那時詩中最常出現的是淚水。然後,是他的傲氣,他對世界的抵抗,以及自嘲,那時詩中最常出現的是咳嗽。最後,是對生命的深情,以及對所有卑微生命的同情。這是以時代為舞台的,肉身之詩的演出──至今,仍在詩人患帕金森氏症的瘦削身軀上演著。


回不去的故鄉、被拘限的生活,令他的詩「相當傳神地反映詩人在錯誤時間、錯誤空間的處境」(陳芳明語)。然而,我們每個人身處的時間、空間又何曾正確過?如果至今讀商禽的詩仍能得到莫大共鳴,無非又一次證明了,藝術乃是以個人經驗反映集體的永恆困境。就如詩人在〈溫暖的黑暗〉所說:「我們便聽見,可是並不知道自己在唱」──聽見否?那隻受傷的禽鳥替我們啼鳴了。


商禽主要以散文寫作,可以藉敘述的語法呈現冷靜的觀察。作為觀察者,他往往將題材凝聚為一齣紙上的劇場表演或實驗電影。但是,當意欲表達深情時,他的分行詩又抒展無與倫比的音樂性,例如〈遙遠的催眠〉、〈樹中之樹〉。


讀者容易被他的悲哀襲染,而忽略了無所不在的幽默。他的幽默實因自嘲而來。看,他視自己如一個夢遊症患者:「在晚上起來築牆,卻奇怪為何看不見你自己的世界」。描寫哭泣,假想右眼的淚流到左眼中:「我還以為你們這裡的湖水是甜的哩。」──夠不夠白目?他形容仙人掌是「從大腿上長出大腿」、曇花是「從手臂長出來的私處」,何等真實、鮮活、令人莞爾。詩人還調侃自己的慧眼其實是斜眼:「我用拇指和食指/把頭頸弄歪一點/端正的脖子測不準距離/祇有斜傾的頭了解空間」。明明有六祖智慧,卻要扮演阿Q,真拿他沒辦法!


讀商禽最令我動容的,其實是他看清己身的卑微,卻毫不自憐,反而將同情寄予比他更卑微的生命。像〈螞蟻巢〉一詩,他自稱走在別人的後面,「無能將他們的頭髮所染污的風澄清」。但在意識到自己的無能為力之時,他還眷顧到──「我的嘆息被我後面的狗撿去當口香糖嚼,而狗的憂鬱乃被牆角的螞蟻啣去築巢。」那些狗與螞蟻的人生,幸得詩人一筆鉤出。


全集有三分之一是未曾結集的新作,晚年的詩人記遊、憶人、讀畫,不再那麼抑鬱,他的詩也「從咆哮轉為輕歌」,但每一首詩仍然精緻凝練、又真摯自然。我常覺得文壇與國家負商禽甚多,然而這全集本身,即已是詩人最真實的桂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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