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1日 星期四

中年男子外遇書──詹澈《綠島外獄書》的一種讀法 / 鴻鴻




中年男子外遇書
詹澈《綠島外獄書》的一種讀法



鴻鴻



身為旗幟鮮明的農民革命家與社運工作者,詹澈的詩也向來有其強烈的現實意義與人文關懷。這本新詩集卻開展了另一個不同的面向。


《綠島外獄書》收詩一七一首,為一般詩集近三倍的篇幅。絕大多數的詩篇為獄中題材,抒發囚犯對情人之思念。詩中反覆鋪陳床與船、牢房與海洋、探照燈與燈塔、水與火、情詩與佛經的對照或類比。詩人先化身為囚犯,囚犯再化身為螞蟻、壁虎、美人魚……,再三刻畫心靈對突圍的渴望。


以如此浩瀚的篇幅書寫同一主題,除了正義感與同情心,詩人似乎另有執念。詩中永遠的主角是一名繫獄的中年男子,其中一首詩忍不住直接將「外遇」與「外獄」並列,暗示這本詩集同時寫的也是男子心靈外遇的渴望。牢房除了是現實的綠島,政治壓力的象徵,同時也經常指的是婚姻、家庭、或不得自由的身體。詩中最常出現的處境,乃是兩名囚禁在各自的牢房、卻不能相見的情侶的煎熬。而最常出現的情節,則是描繪兩人愛撫、交歡的幻想。陳映真曾批評詹澈書寫的色情「太露」,然而此書所收的情詩(或「情慾詩」),無寧較前「露」得更變本加厲。詩人乃是刻意為之,或不得不然,讓讀者也不得不讚嘆詩人之誠實、大膽。


雖然引了聶魯達名言「義務與愛情是我的雙翅」為令箭,詹澈在自序中仍坦承這些詩(事實上還有更多)是「偷渡似的默默寫成的」。有聶魯達書寫自然與情慾的詩作當前鋒,詹澈也不斷將島國(綠島與台灣島)的山河與海洋意象,寫成對女體的禮讚、對性愛的歌頌。「義務」與「愛情」在這本詩集中互為明喻──對於被囚在綠島的政治犯,情慾的想像讓他們感受到被剝奪的生命,而形成最有力的控訴;對於被囚在生活規範裡的詩人,同樣的想像也讓他感受到困頓與自由的拉鋸。他甚至推論,心靈的囚牢比起實際的囚牢更難解脫:「我真正的不自由是從能自由的/和妳在一起才開始的」,「我真正的牢房是妳現在的身體」。在這本詩集裡,從理想的戰場回來的詩人,把一切拋捨,只留下最實際最確切的肉身,當作此生依靠:「思想意識和立場/在我們音樂的上方漂浮/最後沈澱下來的是我們的身體」。他把自己當作藥來獻祭:「生死自己的肉體同時治療別人」。


詹澈的詩藝一如他在序詩所表白的「猶如海岸線那麼平白直述而略有彎曲」──語言坦蕩、但意旨迂迴。他甚至以〈略為彎曲〉寫了一首精彩的寓意詩,來解釋為什麼自己的「食指和中指略微彎曲」:是因為「長期過於用力的寫作」、「長期過於用力的彈著吉他」、以及「仍然握住牢窗的鐵柵不放」,所以才彎曲得像「兩個並排的問號」。詩人鋪排層層比喻,直白地描述比喻,但讀者要追上其思想轉折並不像表面那麼簡單,恐怕不得不跟著在「略有彎曲」處放慢速度。可以說詹澈的詩思較前幽微細緻,但陳述的語氣則仍一以貫之,有時不免讓人覺得節奏缺少變化。而這麼一本豐富探索生命底蘊的作品,有些過於現實的符徵(例如綠色與紅色的政治寓意),雖然用起來不乏詩意的遊戲性(例如把綠黨、綠色革命、與綠豆相提並論),卻把詩變成指涉現實的猜謎,有點得不償失。


不論心靈如何苦悶,詩人的書寫的確是更自由了。一如書名的聯想,他玩了不少同音詞或狀聲詞來拓展語言趣味,兼攻主題,例如將不斷進出牢門的轉動形容為「卡夫卡」,或是把火車的聲音形容為「工農工農」。有時候也會出現這樣令人莞爾的童騃般比喻:「在你的乳房裡/我努力要把兩個包子饅頭蒸熱/想用把包子饅頭蒸熱的溫度/把海水蒸發為雲」。真正的自由是出於這類實體想像,而不是概念的操演。他還會將牢窗看成一個螢幕,描述一隻山羊「從螢幕右邊慢慢走出來/彷彿從右腦的夢境走出來」,「用又尖又硬的羊蹄把清晨的薄霧踢開」。情境美麗不可方物。即使「肉體在牢房中火熱的膠合著」,詩人的眼光與心胸仍然清明,如同靈魂站在床邊觀望:「例如家裡的兩個花瓶/花瓶兩朵正在盛開的/不知名的花」。


的確,最迷人的時候,詹澈的直白,可以像李白那樣簡單又完熟:「拉開窗簾看見明月/如解開妳的衣服/看見真正的妳」。還有全書我最喜歡的兩句:「我們跑在小路上/看著大時代向後斜」。──這是真正的詩人!跑在個人的小路上,連時代都必須讓步,但寫來又毫不自命悲壯,只像孩童般輕快。就是那種輕快,才能跑贏這污濁笨重的時代。詩人說:「一起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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