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3日 星期六

一朵花的刺鼻香味──吳音寧《危崖有花》的女性觀照與現實書寫 / 鴻鴻


一朵花的刺鼻香味
吳音寧《危崖有花》的女性觀照與現實書寫
鴻鴻

上一代的詩人鼓吹詩與歌要重新聯姻,這一代的詩人已經在鼓聲或電吉他震耳的地下社會裡長大,往往自己也組個朝生暮死的團,唱它幾回合。上一代的詩人避政治之險唯恐不及,這一代的詩人卻走到廣場上吶喊革命。上一代的詩人煉字煉句煉到語言像編結的髮辮,這一代的詩人嚼著火星文、口吐台客腔。哎呀呀,吳音寧一出,突聞萬籟俱寂,一花獨香。


危崖有花,這危崖清楚標示現實的存在,與險惡。有個質樸寫詩的父親,有個唱搖滾民歌的弟弟,這女孩,卻是個背包客,天涯(墨西哥)海角(台灣)趴趴走,寫出一本本穿透現實的抗爭記事。這朵花,開得挺拔,卻也不欠嫵媚大膽。


她的語言絕不四平八穩,毫不沾染學院氣或文藝腔。活生生的以口語為師,卻有如充沛的水流滾過溪石,不時激盪出奇特的節奏、意想不到的水花,但也有迂迴的漩渦、含羞的水紋。


十多年琢磨出一本詩集,厚得很,卻也豐饒多面。表達女性自覺、情愛坎坷、自然風土、全球化下的階級關係,無不感受到她真實的呼吸。第一輯「寫與不寫」,便汲汲試探語言的可能不可能,辨明詩之可為與應為。看詩與現實的照應:「我們肚子餓了/但布丁(布丁流質狀態)/野地裡僅有的食物/尚未屈就/任何容器的盛裝」。以及對文字無能的不滿:「沒寫的/觸感嗅覺/沉默騷動著/不滿畫面/以偏概全」。甚至,對文字無力的憤懣:「一朵花不會因為被書寫/而綻放得更美/或眷戀目光的不肯枯萎/一場戰爭將要因為被書寫/遺落更多真實的場面」。對於各代詩壇主流,更不屑為伍:「這一季,流行內衣外穿/配件繁複得,缺乏立場與主張/而上一季,外套統一/裁去感覺的毛邊/線條多麼直截/了當的霸道」。


由此可知她的文字與取材不是渾然隨興,而是有所揚棄與堅持。其中身體題材的開拓已足列台灣女性文學的新頁。如寫月事的凶猛暢快:「一向嫻靜的馬桶流露慾望,大口飽食羞紅臉的衛生紙而笑聲盈滿。這洗滌的大好季節啊!我感覺自己變乾淨了。」讓我這異性讀者必須坦承,第一次感受到女體變化的巨大能量。


她的情愛書寫也別具一格。個性既挺拔,她要求的愛也需是強悍的:「折服我/青春不屑/折服我/對愛挑剔/折服我是墨綠森林裡微不足道的一片葉/不輕易認輸的/等待著強風/搓我/揉我/傷痕我/滲出刺鼻香味」。我們有幸,也能隨著她的折服而嗅到香味,而讀到一首坦蕩得逼人的情詩〈剛好是你〉,足以和楊牧最音韻迷人的情詩〈讓風朗誦〉前後輝映。但吳音寧又何其清醒,她說「剛好是你」的同時,也暗示了愛情的隨機性。何況到頭來,她只願意承擔「一小塊家園」,還「永不放棄/向外探險的心意」!


詩人對自然的熱愛,已可見於寫給愛人的〈是也不是〉中以諸多草木自況。然而吳音寧的自然不是浪漫概念下的烏托邦,而是寬厚與殘暴並存的真實土地。她筆下的返鄉經驗如同情愛一般切身。〈上學〉寫她大學畢業後,進入「大地附設的幼稚園」,「從腳開始」學習的體驗:形容綠野像一塊塊黑板,青稗與稻穗「考我字型相似義相異」,最動人的則是「蹲下,把屎尿獻給大地/謙遜的解放是份薄禮/感謝她滋養我們/憐惜她日益消瘦/我用屁股開放發問/這懂得回饋的古老禮節/為何被教導禁止」。人與自然謙和的供需關係,卻終被產銷經濟學打敗,在這首詩中先提出稚氣的質問,又在〈致稻米炸彈客〉中,更大規模刻畫農村離鄉子弟的苦楚,痛批媒體與官員的輕忽。


吳音寧一直是現實的,更一直是透過敏銳的感受來表達自身的、以及更廣大的現實。例如寫美國攻打伊拉克的〈我說不〉,將戰爭描繪成強權擺佈的一場走秀大戲,一個含淚說不的委婉女子,卻成為對比之下一個無法忽視的聲音。這是我讀過最有說服力的反戰詩。


然而正因為她敢直視現實,所以挫折不但難免,而且更深沉。〈漂流教室〉將天災描寫成自然對人一次重過一次的教訓,〈我說放火燒了吧〉更悲憤地要將這階級嚴明的城市燒毀,重新來過。這些痛感強烈的詩行,直接砸在當代文明的病癥上。詩人毫不猶豫地成為希臘的盲眼先知,憤怒卻無助地提出警示。讀到這些深思熟慮的時代見證,我終於同意,這本詩集值得等這麼久。


在台北詩歌節現場聽過吳音寧讀詩,不禁被她嚇了一跳。她將五、六十行的〈妹妹的袋子〉一口氣背完,而且手勢揮灑、聲調鏗鏘,像一篇出征前的檄文。正是這股勇於展現自己、介入世界的俠氣,讓她迥然有別於過去的女詩人。這也許讓她更有資格,作一位當代及未來的詩人。

原載文訊雜誌2009.01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