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開自己的故事---騷夏《瀕危動物》詩集短評 / 譚小西

掀開 掀開 所以我把我自己掀開
其實沒有那麼難
只是我要以真面目示人 我不再是誰的新娘
或許 我們可以一起
一起掀開什麼 什麼 什麼
─騷夏〈掀開〉

就整體性而言，這是所有我讀過的詩集裡最接近滿分的一本。它傳達著一個清晰的概念：掀開。這個詞在書中反覆出現，甚至有兩個章節以此命名。這個動詞是整本詩集的重心。

掀開，把覆蓋在表面的東西拿走，露出底下事物的模樣。父親想掀開祖父屍體上蓋的白布；女兒和母親掀開（或被掀開）頭上的新娘頭紗；童年時掀開籠子上那塊布，看見奄奄一息的小狗；父親掀開床單安慰失去了寵物的女兒……掀開，一個具體而明確的動詞，也可以形容許多抽象的事情：追溯歷史和記憶、質疑甚至抵抗死亡、遵行婚姻儀式、揭露性向秘密、承認恐懼和誤解、坦白地表達自己、真誠面對彼此……

《瀕危動物》，或者說騷夏的詩，就是從這個簡單又複雜的動詞出發。十二個章節，書寫父親和母親的過去，描述與妹妹的互動和家人間的情感，描寫自身的感情與體悟。寫自己和家人的真實故事多少需要點勇氣，要以騷夏的態度寫這些故事，需要更多的勇氣。她使用意象和隱喻，卻又保留故事的梗概，在詩句中我們可以知道大概發生了什麼事，我們看到這些跳脫現實的畫面：十數代父親同桌吃飯、睏神讓媽媽飛起來又來到一座島的正上空、妹妹孵出一顆顆裝有各類精品的蛋……我們會有各自的解讀，但對於她是在講哪些事情，卻都有基本的共識。寫詩的人不乏膽小鬼，寫到自己或家裡的事，就會（下意識地？）用晦澀不明的修辭築起堡壘或施放煙霧彈，讓讀者進不去或看不懂。相較於此，騷夏是比較誠懇坦率的。畫面綻放飛舞的長詩是如此，以學院理論出題卻以主婦獨白作答，仿照考試答案卷的〈答案〉，像散文詩又像寓言的〈妹妹孵蛋〉等等其他形式的作品又更淺白親切，幾乎就是她在跟你聊天，說她和她妹妹有多麼不同，說她覺得自己的父親和母親像什麼，說她和家人之間有哪些很有默契或難以溝通的事，說她的感情生活如何如何。只是加進了她自己的描述方式和想像。騷夏對讀者掀開了她的家人，也掀開她自己。

除了內容外，這本詩集在編排設計上的概念和巧思，是我覺得許多詩集都比不上的。直書／橫書交錯、段落分上下區塊、變換字體或加上底線，這些都已經不算特殊，而是背景和扉頁既簡單又特別。與〈妹妹孵蛋〉內容搭配的國小作業簿背景、摺角紙張留下的影印痕跡、因為搓揉而產生團團皺摺的紙張影本、配合試卷形式的夾頁和某些部分略為失焦的手寫文字、頁面邊緣刻意留下，因影印偏差露出的紙張邊緣痕跡、佈滿細小白色斑點的灰色背景……都讓人印象深刻。

掀開，是整本詩集的內容與形式，是騷夏寫作與面對讀者的態度。她誠實不偽裝地說自己的故事，於是我們也有可能跟她說說我們想到了什麼，也經歷過哪些類似的事。我們的確可以一起掀開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