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故事是這樣的:在北極有隻北極熊,因為周遭沒有伴,日子很無聊,就開始拔起自己身上的毛。毛都拔完了之後,牠說:好冷。
我在幾個月前已經談過「發現」,但總覺得不夠清楚。簡化來說,我所謂的「發現」便是讓讀者感受到意義。亞理斯多德在《詩學》中也談過「發現」,他寫到:「發現,如該詞本身所示,指從不知到知的轉變」(p.89);他畢竟是在談兩千多年前的希臘劇場,所指的「發現」主要是關於劇中人的身份與人際關係——要轉化到讀者理解意義這件事,似乎並不恰當(還可能是翻譯導致的錯謬)。不過他還這樣寫:「在所有的發現中,最好的應出自事件本身。這種發現能使人吃驚,其導因是一系列按可然的原則組合起來的事件」(p.119),亦即,發現應出自情節本身的構合。這裡的「使人吃驚」不是指劇中人,而是觀賞者(對劇中人而言,別種「發現」也能夠使他們吃驚);換成我的話是,好的「發現」——從不知到知,或者從淡忘到想起,從疏忽到注意——「詩」之所以能成為一種被深刻經驗的意義載具,在於一系列描述(description)的組合,而不在它有沒有佳句警語。僅有
我總覺得自己是在寫廢話。北極熊的笑話不能縮譯為兩句:有隻北極熊,牠很蠢。這笑話能讓我感到還算有點好笑,是因為我感到牠很蠢的同時,明瞭牠是怎麼個蠢法。是以在這個案例中,笑點能被發現便在牠拔了自己的毛且到最後親口說出「好冷」。如果我不知道這個過程,它會冷到更不是一個笑話;同時這也和我是個怎樣的人有關:如果我正經八百的認為北極熊不可能拔毛、北極熊不會說話、耍蠢根本不是件可笑的事,那我聽完北極熊的故事連「好難笑」的感覺都不會有。北島有首詩只寫三個字:標題「生活」,內文「網」;若是一個生活在囚牢中的人讀了,恐怕會覺得這是在鬼扯,或者動手把網這個詞改寫成「盒子」(Geertz說得沒錯,當隱喻失效時,「僅僅成了一種奢侈」〔1999:251〕)。
這是一個讀者判斷一首詩很好,或覺得糟透了、看不懂的基本原則:讀者好歹得明白前言怎麼接後語,而且他還會想接得對不對頭;張大春便覺得國家不幸接個「句便工」虎頭蛇尾(我沒理解錯的話,對他而言「句便工」比較偏靠「修辭工整」而非「藝若天成」)。
許赫在跟我閒聊時提到:「即使是平凡的描寫某個物件,如果能夠勾起文化的共鳴,也可以變成召喚記憶的深刻典故。若無法在文化脈絡中找到這種東西,很多人就用安全方法,去書中找」。我想許赫是把我寫了半天的事情講得更親近好懂了點;但從書中找並不見得安全,趙翼又有兩句詩:「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不新鮮之外還不見得能和讀者的文化脈絡,或意義/生活之網銜接(而化腐朽為新鮮的調理技藝〔或諸種發酵食品〕是在「銜接」的前提下成立的;不然誰吃得下去呢?)。
巴克桑朵(Michael Baxandall)所關注的是如何界說他稱之為「時代眼」(the period eye)的這樣東西——即「一位十五世紀畫家所面對的群眾〔即其他的畫家和『支持者階級』〕戴著去面對繪畫這類複雜的視覺刺激的裝備」。[…]就觀賞者與畫家兩面來說都切題的這些技巧,絕大多數都不是像視網膜對於焦距的感受能力一樣是天生的。(Geertz, 1983:146-7)
至於文學這種更不依賴視網膜(至少色盲的影響不那麼大)的東西,在寫作及閱讀時所憑藉的,是更為「文化」的裝備。我認為對於寫作者、以及覺得自己有權判斷他讀到的是一首好詩或爛詩(或其他的東西)的讀者而言,反思自己如何進行書寫及閱讀是必要的——為了把詩帶給別人,或者經驗更多的詩。
引用文獻
張大春 2006 〈一句好詩,可惜!〉。http://blog.chinatimes.com/storyteller/archive/
Aristotélēs 2001 《詩學》。陳中梅譯注。台北:台灣商務。
Geertz, Clifford 1999[1973] 《文化的詮釋》。韓莉譯。南京:譯林。
2002[1983] 《地方知識——詮釋人類學論文集》。楊德睿譯。台北:麥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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