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20日 星期五

虛無是一個回家的幽靈──我讀邢詒旺《家書》 / 木焱


虛無是一個回家的幽靈──我讀邢詒旺《家書》  /  木焱

七月,翎龍委請金倫寄來兩冊新書,散文集《我也曾經放牧時間》,書名取自有人部落格嘉仁所張貼的圖文,翎龍一見歡喜便挪用為書名。我亦以此為題寫了一首詩(許久不曾放牧時間在詩裡)。
 

另一本是詒旺的第四本詩集《家書》(第三本詩集因時機未到尚未出版),他在短短幾年內便出版好幾冊詩集,可見其旺盛創作力與結集出版的信心;不只短詩、十四行詩,長詩亦有佳作,更嘗試散文詩的書寫。


我在去年評過詒旺的第二本詩集《戀歌》,文章題為〈一個青年詩人的自畫像──我讀邢詒旺詩集《戀歌》〉,原題為思的仿冒與擬真──從邢詒旺的詩歌到口語詩創作刊載於個人部落格「格格不入」。而眼下這本詩集大抵是詩人的另一幅自畫像。當時其長詩〈戀歌〉即出現口語敘述和呢喃的段落:「來把我吃掉!來為我上鉤!與我結合!你魚的嘴唇!你鳞的閃耀!」,雖然通篇讀下來有點突兀,但完整的長詩結構掩飾了它。我擔心如果那是詩人無意識的思想暴走,以致辛苦建構的語言風格因出現不協調的景觀而毀於一旦。然後隔了一年,《家書》帶來了答案:我欣喜這本集子的語言和韻律能盡量接近我所使用的口語,雖然我也憂心這樣到底是否有助於溝通」。

從詩的口語抵達口語的詩

但是口語詩寫作有其限度,口語入詩並不意味著寫出來的就是詩,成為詩需要一個艱苦的過程——從詩的口語抵達口語的詩。若省略了上述這一過程,僅僅停留在詩的口語寫作這一起點,以日常經驗的材料分行敘述成詩,那麼這類口語詩寫作便是當代各類詩歌形式中最不具技術含量的。

創作一首叫好的口語詩並不簡單,首先是閱歷的累積,真誠的表現,枝微末節的取捨。它有時可以是小說片段的分行敘述,有時可以是談話內容的擷取;但總得來說,詩還是不能脫離意象或者意境的呈現,不然就不「美」了。

台灣詩人鴻鴻有不少反戰詩運用了口語(註1),用口語去書寫戰爭和社會議題,將真實境況(裁減後)呈現在讀者面前,不必多加詮釋和潤飾,便讓人看到敘述的「爆點」。中東國家如以色列、伊拉克、伊朗、巴勒斯坦的詩人,每天生活在砲彈硝煙中,寫的詩就像站在槍林彈雨談論著戰事,血淋淋之外還要顧作鎮定。以色列詩人阿米亥(Yehuda Amichai, 1924~2000)一首〈炸彈的直徑便是最佳見證:


炸彈的直徑有三十公分
它的威力範圍
可達七米方圓。
包括十一名傷患和四個死人。
依此造成的痛苦和時間
可以散布出一個更大的圈
包括兩所醫院和一座墓園。
但這入土的少婦
她來自百里之外
擴大了這個圓圈。
而這為她哭泣的孤獨男子
身在遙遠異國的一個更遙遠的角落
將整個世界納入了這個圓圈。
更別提那些孤兒的啼喚
直達上帝座前
圓圈自此繼續延展
直到無邊無際也無有上帝在它中間。       鴻鴻


他們的口語敘述自然成詩,反觀太平盛世的我們寫出來的口語便有點彆扭,因為書寫對象的意義懸殊,造成像詩又不像是詩。例如大陸70後詩人沈浩波發起的「下半身寫作」,把生活化的口語當成個人主義的表徵,將自己獨見獨想大剌剌地直抒出來,不論什麼題材,舉凡白日夢、無聊、日常生活、嗑藥、性都是書寫的題目,然後「巨細靡遺」的寫出(告白),卻丟掉了書寫背後的意義。雖然打著書寫「下半身的口語詩」旗幟來對抗中國的傳統詩歌界(所謂知識分子寫作和書面語的韻體詩),寫的卻不是「口語詩」,而是連篇廢話,沒有文學與藝術價值。試舉沈浩波〈粉子〉為例,粉子即辣妹之意。

石光華的女兒17歲了
我沒有見過
他在喝酒的時候高興地說
「我的女兒是一個粉子」

成都有好多粉子啊
安靜是一個粉子
楊濤是一個粉子
楊翹楚是一個粉子
張小靜是一個粉子
邢文西是一個粉子
還有我的那一位
也是一個粉子

石光華家藏著一個17歲的粉子
何小竹家藏著一個15歲的粉子
吉木狼格家藏著一個12歲的粉子
楊黎家藏著一個10歲的粉子
馬小兵家藏著一個9個月的粉子

成都有好多粉子啊

在此,〈粉子〉是一篇連詩的口語和口語的詩都不是的分行敘述;若是照「某某某是一個粉子」的模式來寫,別說以上的十八行,八十行甚至八百行都是可能的。大陸詩論家沈奇即指出在70後的年輕詩人群落中,「口語」幾乎成為寫作的「圖騰」,蜂擁而上,以至氾濫成災(註2)。這次,詒旺繼續嘗試口語的分行敘述,在口語化的敘述中使用隱喻,把隱喻化於敘述,使敘述形成隱喻」。遺憾的是他選擇一個自己還不熟悉、未能掌握的詩歌形式:口語。例如〈簡訊補遺一則〉首段:


回到家,你傳來簡訊:
“沒有家的感覺”
沒有家的感覺,是多麼熟悉的
感覺啊,我於是促狹地回應:
“正是家的感覺”

若就口語詩的體例,此段已可成一首詩,後面不必再以各種隱喻──羞愧的蝴蝶、繭、流放者──去詮釋「沒有家的感覺,正是家的感覺」,反倒畫蛇添足。因此,看似口語詩又不全然是,或許正是詒旺接近口語的分行敘述之一種,並非「口語詩」。

文字的重量,詩的密度

至於敘事,馬華詩人呂育陶推介道:《家書》捨棄陰森繁複的意象,以平易近人的字句展現了邢詒旺溫柔敦厚的一面。雖說平易近人,卻因為敘述中難以契合的來自詩人私我領域所發生的事件,讓人讀起來有距離感,無法有深刻體會。即便在其敘述性語言有不少的敘事,卻獨缺情節所能帶出的戲劇性、寓言性和象徵性,也就是「有敘事沒情節」,沒有「詩意」。


但是仔細讀來,我們不難發覺詒旺書寫親情、愛情、師生情之深,在看似鬆散的分行敘述中顯露無疑。例如〈美學課〉中描寫天真嬉鬧的學生,因為看見飛旋的落葉無心上課,以致本來的華文課變成了美學課。此外,還有感慨人生從學生開始即要面對一場接一場考試的〈蜂舞〉。〈Excuse〉則是回想和友人當學生的時光,為人師表後的有所為與有所不為。〈你還記得〉用鵝卵石來比喻最終的愛,是否還記得當初怎麼歷練愛情達至現在的光滑表面,難得的佳作。

可惜詒旺在書寫這些情感主題時過於倉卒,敘事上的輕描淡寫導致主題渙散,無法凝聚該首詩的重量和密度。最明顯的莫過於〈家書〉,實寫親情和鄉情,卻在中途岔開去寫自己的生活瑣事,而且佔了整首詩的三份之二。〈家書〉的主題和情感是濃重的,卻用輕率的文字敘述,如何達至詩的密度,竟變成不著邊際的「自動書寫」。或許是無意識,或許是作者的另外一種書寫策略,但我想這之間多多少少和詩人的生活觀有所關聯。

無所不在的命題:虛無

在〈家書〉一詩,詒旺敘述了元旦回家的事,返回宿舍後將經過寫成家書,我回來的時候你剛好不在從廁所的盥洗用具猜想是阿姨來了陪你出去我把手信放進冰箱……我覺得這是一封有用的家書它使我實在,不至於虛無──虛無是一個回家的幽靈。至此,詒旺透露出他的生活感觸:因為虛無,所以像幽靈般回家做事寫詩。是以,口語化的敘述已不是平易近人的字句,反變成顧左右而言他的潛台詞。或許又是因為環市公路讓熟食攤不見了,所以虛無;想起朋友懶得回母校走走,所以虛無;還是自己變得虛胖,所以虛無。造成虛無的原因太多,而虛無衍生出來的文字,豈是一個回家的幽靈寫封家書就能交代清楚,所以詩人持續靠書寫來排解。

虛無有時發生在一些不經意的生活事件,例如另一位台灣詩人許赫(註3)寫的〈在早上,一件重要的事〉:離開一個學術研討會的會開二十分鐘的車回家把昨晚母親蒸的鱈魚從電鍋裡冰箱再開三十分鐘的車回去碰巧趕上午餐時間的便當然後胡亂咀嚼一些文化閱讀的道聽塗說。對母親來說,把鱈魚從電鍋裡拿出來放進冰箱是重要的事,許赫卻讓我們看到一個正經八百的文化學術研討會背後,性質同等嚴肅的循常生活境況,增強了敘事的歧義與爆點。此詩的敘事為「一件重要的事:回家把鱈魚放進冰箱」,而隱藏其中的情節其實是「吃」。「吃」在母親、作者和學術研討會三方有了迥然不同的意義,這就帶出此詩的寓言性和象徵性。

無論如何「你必定有你的美學吧當你散發如一枚多瓣的花向黑暗探射而照到我產生辯證」──我在《戀歌》看到堅定的詩人畫像,卻在《家書》看到詩人的另一面。

以下列舉詩集裡幾首我較喜歡的作品:

第一輯的〈校園裡的斑鳩〉,巧妙地運用擬人法來物我互設,將師生關係寄情於鱷魚牌皮鞋和斑鳩的華爾滋舞步,作者雖為人師表,但難掩其天真個性,最後免不了自嘲還未長大,卻希望你們迴避我(另一種尊重),「乃是像一群孩子迴避一個天真的孩子不是揮空的教鞭」。第二輯,〈環市公路〉呈現出作者鮮少觸碰的社會議題。因為家鄉周圍建造了一條新公路,以前熟悉的熟食攤“都被路吃了!”。可惜家鄉的發展是個假象,作者藉由老舅舅道出了真相:「這條路越來越多車,它們只是經過罷了」。第八輯的〈星〉是一首含蓄的情詩,頭兩句「此刻說黎明或許有些過早你還是一顆幽幽微微的星」開啟了輕鬆的節拍,與結尾的「因為我愛你且隱約感到這將是一場漫長的睡眠」相呼應,延續了〈戀歌〉中的暖暖情愫,是一首寫給心愛寶貝的詩。


註1:鴻鴻的反戰詩收入在第四本詩集《土製炸彈》,2006年由黑眼睛出版。

註2:沈奇:「有意味的是,口語熱一旦熱起來就高燒不退,讓人想到是否剛好契合了這個時代之浮躁、粗淺、遊戲化的心態而發展成為一種『時尚』?最難幹的活現在成了最好幹的活,輕快流於輕薄,生動變成生猛,唯宣洩為快,或拿粗糙當銳氣嚇人,以至於成了心氣與姿態的拼比,結果是量的堆積和質的貧乏,大多成了一次性『消費』(甚至談不上『閱讀』)的物事。〈九十年代大陸先鋒詩歌的語言問題〉,《誰永遠居住在詩歌的體內》,台灣唐山出版社,2009年,頁56

註3:許赫,台灣六年級詩人,2005年創立玩詩合作社,著有《在城市,沒有人赴約的晚上》《診所早晨的晴日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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