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餘的修辭
比喻…是寫詩、講笑話、說髒話罵人的一種基本技巧(好比說:這文章爛得跟屎一樣)。我本來想談廣泛的修辭,但這實在太難了,所以選這個定位較為明確,較容易辨認的;在此所談的比喻當然包括隱喻(metaphor),而且寓言(allegory)也算在內(「指桑罵槐」要算是個寓言或是個比喻?)。
修辭——像詮釋一樣——沒有唯一解,只有恰當不恰當。判斷一個比喻(或者,任何一種修辭)是否不當,可以先看看它是否多餘。我有位朋友寫了首短詩,最後一段如下:
嘿,你們知道嗎,
我的太陽燙傷了我的蘋果
我學后羿射殺了我的太陽
沒有了太陽便下起了雨
嘩啦嘩啦
還有新的太陽嗎?
—— Edwinac〈太陽什麼時候會出來?〉
在此,我覺得后羿便是一個有點多餘的典故及比喻(雖然在節奏的調整上可能有用)。因為除了跟后羿一樣射太陽之外,「后羿」沒發揮什麼其他的效果……在這一段,很難就后羿的其他特性(老婆跑掉的孤獨暴君?)進行聯想;當然,在這段或其他段落改一改,后羿是可能發揮更多效果的。射太陽那句去掉學后羿三個字,對整段沒什麼影響,太陽還是可以射,雨還是照樣下,還是需要個新的太陽,訊息幾乎不多不少。
我和其他朋友在讀到陳義芝先生的〈緬甸的孩子〉其中兩句時,也有類似的感受。他寫到:
逆時鐘旋風吹在空中的孩子發不出聲音
沒有人看見就被忘記
逆時鐘旋風吹落水裡的孩子發不出聲音
沒有人救助就被忘記
這首詩是描寫納吉斯(Nargis)風災後的緬甸。「逆時鐘旋風」是比喻北半球的颱風。陳義芝為什麼不直接寫颱風,要寫一個比較難理解——相信對陳義芝本人也是——的詞?換個術語說,颱風對多數讀者是經驗親近(experience-near)的,逆時鐘旋風是經驗疏遠(experience-distant)的,恐怕對氣象專家也是如此。會讓我有此困惑的原因是,「逆時鐘旋風」這個詞、或這類天氣現象似乎不見得比「颱風」更為可怕、殘忍、具有威力,反而颱風,讀者——尤其是這首詩主要是寫給台灣的讀者——不只能理解,很可能還非常深刻的經驗過它的暴力。
我設想了一些可能。1.陳義芝先生是情感相當豐沛的人,為了抑制自己的敘述免於濫情,他選擇比較經驗疏遠的詞。2.他認為孩子被「颱風」吹到空中或吹落水中的敘述在現實經驗中不易想像,不如乾脆用一個更非現實經驗的詞。3.他相信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的美學。對他如何選擇修辭,當然不是我瞎猜一下即可判斷……不過,既然這總之是種陌生化的現象,那我還是從陌生化來談。
提出陌生化的維克托‧什克洛夫斯基(Viktor Shklovsky)認為:「藝術的目的是透露事物的感覺,作為被知覺的,而非大家已知的」(The purpose of art is to impart the sensation of things as they are perceived and not as they are known),而陌生化的技巧能延長知覺的過程,以達成這個目的:使人對已經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觸而不覺的東西重新見其所見、聞其所聞、覺其所覺、苦民所苦…。先不論這是否是藝術唯一的目的及技巧,亞理斯多德在《詩學》中已談過類似的技巧:
言語的美在於明晰而不至流於平庸。[…]使用奇異詞可使言語顯得華麗並擺脫生活用語的一般化。所謂「奇異詞」,指外來語、隱喻詞、延伸詞以及任何不同於普通用語的詞。但是,假如有人完全用這些詞彙寫作,他寫出的不是謎語,便是粗劣難懂的歪詩。(引述強調)
亞理斯多德可能認為把詩寫得有點像謎語,還是可以接受:
把詞以奇異的搭配連接起來,使其得以表示它的實際所指,這就是謎語的含義。〔其他〕詞類的連接不能達到這個目的,但用隱喻詞卻可能作到這一點。[…]有必要以某種方式兼用上述兩類詞彙〔指普通詞與奇異詞〕,使用外來詞、隱喻詞[…]可使詩風擺脫一般化和平庸,而使用普通詞能使作品顯得清楚明瞭。
〈緬甸的孩子〉不是粗劣難懂的歪詩,我引述的那四句多少比較像個謎語;謎語和歪詩的差別就在可解(或者,可想像,可體會,可知覺)與否。吹在空中的孩子、吹落水中的孩子,它們在隱喻或寓言緬甸人民遭受風災的待援又無力呼救——寫到這我更覺得「逆時鐘旋風」實在多餘,描寫緬甸的孩子不需要讓詩句顯得華麗,「被風吹起吹落的孩子」也已是一種陌生化的敘述了(儘管我們在電視新聞裡都看過抱著樹幹勉力支持的記者,孩子如何被風吹走還是需要想像的過程),隱喻也已經達成陌生化—藝術的目的。「逆時鐘旋風」是颱風的謎語,謎語加上謎語,陌生化加上陌生化,一不小心就可能使好詩靠近歪詩。
根據多餘與否的原則,每個人都可以藉此有理由且清楚的去說明,他覺得哪些詩寫得有缺點:即使「多餘與否」的認知判斷可能是源於「文化差異」,但這種認知的差異何在也可以藉此討論出來,而且不見得要像我剛剛去援用術語及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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